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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沈阳:把铁西记忆装进老厂房
  • 发布日期:2022-8-5 9:41:54
  • 消息来源:辽宁日报社

有句名言这样说:“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人类文明的进化,取决于文化的创造、保存和交流。而工业遗产作为工业社会历史的见证与记忆的凝结,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2018年1月27日,第一批“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发布,至今已有五批、近200处工业遗产被列入名录。一处处工业遗产见证了中国工业化进程的不同阶段,也承载着一座座城市的历史记忆和文化积淀。

最后一炉钢。(宋敬泽 摄)
最后一炉钢。(宋敬泽 摄)

赤红的晚霞如利剑一般穿过浓密的树荫,宋敬泽坐在树下用手背擦了擦汗。眼前是一座巍峨的老厂房,红砖斑驳但排列整齐,那细细的砖缝里,浸透着汗水与钢铁的味道。宋敬泽拿出一个小本子,仔细地在上面标注起来。这是他找到的第多少个老厂房,他已经记不清了。作为一名工业遗产的保护者,宋敬泽已经为此奔波忙碌了十几年,而作为曾在原沈阳重型机器厂有过十年工作经历的他,只是想给沈阳大工业时代的那段辉煌留住一些记忆。

定格老铁西

1967年,宋敬泽出生在沈阳一个普通工人家庭。14岁之前,宋敬泽都住在工厂住宅大院里。宋敬泽至今还记得那个地方的味道,那是钢铁与汗水的味道。

大院带给宋敬泽无数美好有趣的少年记忆。有一次,国家奖给大院里一位参加援外工作业绩突出的工人一块上海牌手表。茶余饭后,那位得了奖的工人叔叔坐在院子中央,对围在他身边的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起他在国外工作的故事,时不时地抬起卷着袖子的胳膊,看一下腕上的那块上海牌手表,讲到高兴处,还会把手表贴在凑上来的小朋友耳朵边,滴答滴答的走时声清脆悦耳。孩子们排起长队,挨个贴上去屏气凝神地细听,宋敬泽也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宋敬泽觉得,工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

1986年,19岁的宋敬泽进入沈阳重型机器厂(简称“沈重”,现为北方重工集团组成企业之一)成为一名炼钢车间工人。一直到1996年离开工厂,工业的铁西留在他青春的记忆里。

建制于1938年1月1日,因位于长大铁路西侧而得名的铁西区,曾是中国最有代表性的重工业地区之一。截至1991年底的统计,铁西区共有工厂958家,职工人数42万人,拥有一批机械、冶金、化工等方面的骨干性工厂。烟囱耸立,钢花四溅,这片气势宏大的工业地带是当年沈阳最火热喧嚣的地方。

离开工厂后的宋敬泽,还经常像回家一样来到厂里,站在重型机器厂占地超百万平方米的“十里厂区”,宋敬泽享受着自己的渺小。他时常仰着头看那一根根烟囱,一座座厂房,直到脖子发酸。走在机器轰鸣的厂区里,融入上下班涌动的工人大军中,熟悉的味道和着工友们热烈的话语蜂拥而至,那一刻,宋敬泽总是莫名地充满力量。而炼钢工人的白色工作服,带护目镜的前进帽,还有一脚蹬的“洒鞋”,都成了他珍藏在家里压箱底的宝贝。

热血沸腾的青春,阳光温暖,米饭馨香。

一次偶然的机会,宋敬泽看到了一张拍摄于上世纪80年代的航拍照片,画面中沈阳重型机器厂厂区横亘在铁西区兴华街北端三角地带的头部,像一艘巨轮的船头,在烟云之中乘风破浪。

那一刻,宋敬泽心底溢满自豪感。这份荣光拨动了宋敬泽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嗡嗡声响彻了几十年。时间在钢铁中沉降,火红的钢水铺满了那个令人迷醉的年代。

今年春节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宋敬泽看了很多遍,他时常静默地看着荧屏上那一个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恍惚间就会泪流满面。

他想念那段骄阳似火的岁月,那段夜以继日奋斗的青春年华,成为宋敬泽血脉相连的牵绊,魂牵梦萦的向往。

2005年,加拿大著名摄影家爱德华·伯汀斯基来中国拍摄一组名为“工业改变的自然风景”的主题照片。他的取景地之一就是沈阳重型机器厂。在沈阳重型机器厂铸造车间,随着“咔嚓”一声快门响,这个花白胡子的外国人拍下了此行的最后一张照片。

而此时的宋敬泽,也同样奔波在铁西老厂区间,拍摄记录着正面临转型升级的老铁西工业时代结束前最后的影像。

浇铸“最后一炉钢”

宋敬泽是在1996年离开了工作十年的工厂,他脱下了工装,拿起相机,成了一名摄影师。

2002年,当时沈阳重型机器厂已经更名为沈阳重型机械集团有限公司。有关领导找到宋敬泽希望他回厂协助设计建立沈重集团企业文化展厅,宋敬泽欣然应允。

在当年的铁西区兴华北街8号,沈阳重型机械集团有限公司总部一楼,沈阳工业旅游的第一个“景点”——沈重集团企业文化展厅建成了。开馆第一天,宋敬泽站在展厅的角落里,看着络绎不绝来参观的人们,这让他想起了那块上海牌手表。

时间仿佛被凝固,一种久违的精神被唤醒。

宋敬泽开始意识到保护工业遗产的重要性,他想留住那份荣光。与此同时,为了重置城市空间布局,铁西区“东搬西建”的改造蓝图全面铺开。几百家工业企业从市区陆续搬迁至西郊的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

工厂开始大面积搬迁,一些厂房也开始被拆除。宋敬泽有些着急,他一边用手中的相机拍摄记录即将消失的老厂房影像,一边在社会上积极奔走呼吁保留一些作为历史见证的老厂房,尤其是那些具有历史、技术、社会、建筑、审美或者是科学价值的工业建筑。这些驻留在时间尘埃中的老厂房,像一件件艺术品,充满了智慧:锯齿形厂房,可以利用设计独特的建筑结构,让阳光充分地通过一层层一排排天窗均匀布洒到工作面,消除金属加工面的点状反光,更利于工人作业。日式的厂房与旁边增建的苏式厂房,还有由工厂家属工和“铁姑娘队”共同建造的,反映新中国式创业精神的一万多平方米大型“争气”厂房连成一片,这种集中体现相同风格差异性和不同风格多样性的工业建筑群,在中国乃至世界亦是绝无仅有的,它们是沈阳这座新中国最大的重工业城市创业和发展阶段的历史见证。

2008年,在经过多年考察研究后,宋敬泽向铁西区委、区政府递交了一份建议书,建议书得到了高度重视,为北方重工沈重集团二金工车间部分锯齿形老厂房得以保留,尽了一份力。如今那里成了1905文化创意园。

位于铁西区的红梅文创园由原沈阳红梅味精厂老厂房改造而成,80多年的老厂房,承载了几代沈阳人的记忆。当时很多人都呼吁要保护这里,宋敬泽就是其中之一。

宋敬泽第一次看到那个老厂房的时候是一个午后,当时,工厂大门南侧有个多连跨的材料库和火车站台,是独特的木质建筑结构,阳光透过小窗变成一个巨大的光柱,钉在横跨的巨大木拱上。后来,宋敬泽几乎每天都去给材料库拍照,把每一个梁架的木方尺寸都细细量好制图标注。

有一次,宋敬泽骑车回家,半路看到一个老厂房正在被拆除,宋敬泽扔下自行车就从侧面窗户跳了进去。大锤凿墙的声音轰轰作响,宋敬泽在瓦砾堆里蹒跚着四处观望,拍了几张照片后,他从窗户翻了出来,刚走到路边,身后的厂房轰然倒塌。

宋敬泽始终认为,文化不是造出来的,而是时间沉淀形成的。工业文化是沈阳最重要的城市特色所在,这些工业遗产凝结的不仅仅是情怀,更是历史赋予这座城市的铮铮傲骨。

2009年5月18日,北方重工搬迁,12时59分,炼钢厂房的5吨电炉封炉前炼了最后一炉钢。

人群中的宋敬泽使劲地踮起脚,他看见白热化的钢水注满了砂模,将厂房瞬间映得通红,那个沸腾的年代仿佛又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2分57秒之后,铁水凝铸成“铁西”两个大字,这两个字也是宋敬泽参与设计的。那浑厚的铁字记下了沈阳大工业时代最辉煌的历史。如今这两个大字就悬挂在1905文化创意园的园区内。

那一天,宋敬泽拍下一张名为《最后一炉钢》的照片,就站在当年爱德华·伯汀斯基拍摄时站的地方。记忆翻涌如潮水,还是那个角度,还是那个陈旧的车间,依然有随意散落的铸钢毛坯件、暗红色的天车、挂满铁锈的管道。但这一次,画面中多了那滚烫钢水迸射出的红光。

那一天,一群工人和宋敬泽一起,围着早已经冷却的炼钢炉站了许久。

那一天,岁月已远,但热血难凉。

收集工业的声音

2009年以后,宋敬泽除了继续呼吁保护大型工业遗址外,也开始致力于保护一些相对规模较小,但布局完整的工业遗存。如现在已成为奉天工场平台式融合工业园的沈阳冶金机械厂旧址和现已挂牌为历史建筑的沈阳矿山机器厂老水塔建筑群等。

持钎人雕塑。(赵敬东 摄)
持钎人雕塑。(赵敬东 摄)

对于单一的小物件型工业遗留物,宋敬泽也高度关注。

马路上不起眼的井盖, 宋敬泽给它们起了个怪好听的名字“城市之印”,这些井盖也是工业遗产之一。为了寻找这些井盖,宋敬泽走遍了铁西区的大街小巷。“你看这个井盖上有一个圆圈,里面有一个‘M’和‘铁轨横截面I型’组合的标志;还有铸有变形的‘市’字标识的井盖,都是一个历史时期的标志。”宋敬泽向和他一起寻找井盖的工作人员介绍。

在铁西区,宋敬泽收集了11种类14枚井盖,这些井盖如今都收藏在中国(沈阳)工业博物馆。多年来,经宋敬泽收集和征集到的各种工业遗存物,收藏进博物馆的已超过200件。

宋敬泽还收集了一种特殊的“工业遗产”:声音,如炼钢出钢时“叫罐”的钟声、一些现在已消失的工种工作时发出的特有的叮叮咣咣的声音、工厂广播站的播音……它们不但是老工厂的历史记忆,更是岁月的珍宝。

刚刚下过一场雪,1905文化创意园的一家咖啡厅里,宋敬泽坐在窗边,他的对面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那是在工厂曾带过宋敬泽的师傅。老师傅喝不惯咖啡又心疼徒弟花钱,不时皱着眉和宋敬泽抱怨,而每当宋敬泽指着外面的某一处说起过往,老师傅的眼里立即放出光彩。那是一种即使穷尽岁月也永不会忘记的荣耀之光。

2022年端午节,梵·高的《星夜》通过3D技术投射到了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奉天工场墙壁上,宋敬泽也带着老师傅去看了,绚烂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一如当年车间里的炉火明灭。

宋敬泽的脑海里始终记得一个画面,那是多年以前,一间老厂房即将拆迁,整整一天,在厂子里看大门看了大半辈子的关师傅一直没吱声。晚上宋敬泽去厂房里拍照,刚推开门就看见空旷黝黑的厂房里燃着一小堆柴火,关师傅站在柴火边,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地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铁沫如铜像上干涸的苔藓碎屑,关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笛子,用衣襟擦了擦,吹了一首《英雄赞歌》,清润的笛声在厂房里回荡,宛若乍开乍合的山林、西去迟迟的明月。他的对面,就是当年沈阳重型机器厂的工人们用19天时间为抗美援朝战士生产10万把军镐的地方。

宋敬泽(左)在拍摄现场。
宋敬泽(左)在拍摄现场。

宋敬泽用手机录下了这首《英雄赞歌》。

铁西区重型文化广场鲜花盛开,宋敬泽坐在小板凳上,摆弄着手里的无人机,这是他的新工作。他打算用航拍的方式,为那些“工业遗产”留下更全面的影像资料。

一个小男孩拉住宋敬泽的衣角,他指着雕塑“持钎人”问宋敬泽:“那是什么做的?”

宋敬泽蹲下身,笑着对他说:“那是钢铁铸成的!”

“他们是什么人?”男孩又问。

“是工……英雄……钢铁侠。”宋敬泽答。

“骗人!”孩子跑开。

夜幕降临,宋敬泽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笔直的背影后显现出“工业之都”簇新的轮廓,浮光万里,灯火不休。